小时的我，是听着鬼故事长大的。别看现在的我体格魁伟，一副雄赳赳气昂昂，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那胆量都是小时候无数次走夜路时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

我小时候处于全民贫穷的年代，乡村尚未通电，夜晚多靠煤油灯照明。皎洁的玉盘从家乡双江河对岸的高挂山上升起，薄薄的青雾浮在河面上，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婆娑树影里，悠悠忽忽地仿佛在梦境里游荡，显得十分静谧。

此时一个人走在田间小路或山路上，心里肯定瘆得慌。我很希望看到一个人影出现，但朦胧迷茫的夜雾里，只有风儿摩挲树叶，山梁上传来猫头鹰“喔嚯喔嚯”的鸣叫，这叫声让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村头向北500多米有一座清末时期修建的老拱桥。桥身上芳草萋萋，参差披拂。老拱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旁边是一片乱葬岗。许多年来，幼童夭折、逃荒客死、疾病饿毙、惊悚溺亡、狠心上吊、服毒寻短等亡魂，均葬于此。传说中的伤亡鬼、吊死鬼、冤死鬼、炮打鬼……经一代一代人的口述里传下来，显得活灵活现，听之令人毛骨悚然。

孤魂野鬼是很喜欢缠人的，在乡村的传说里，在野外的禁忌很多，须严加提防。比如走路的人不能带肉，千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看到路边有哭泣的女子，瞥见路上有遗漏的财物，你必须视而不见，因为远处有双发亮的眼睛在盯着你。按老辈人的说法，走夜路的人一不要捡拾任何物品，二是不要跟陌生女子说话，须加快脚步赶紧离开是非之地。因为你逗留的时间越长，那些讨厌的东西就会越聚越多。

儿时去学校念书，心得要经过这片乱葬岗，白天结伴而行，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从来没碰过魑魅魍魉菩萨矮老子之类。日短夜长的冬季，碰上老师留堂，已是暮色沉沉。北风呼啸，寒气逼人，顿生一种悲壮的末世情绪。虽然不信神鬼，但老一辈关于乱葬岗的传说都闻之甚多，知之甚详，将要迈步离校时，那些离奇古怪的故事一下子全涌入脑海，加剧了彼时的恐慌。我平时不吸烟，但为了给自己壮胆，我特意在校园的小商店里买了一包烟，刚出校门口我就点着一支。越往前路越难走，天也越来越黑。我盼望着能遇见行人，可是一直没有人。我感觉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走，往前走，千万别往路两边看。路上，我一直没让烟灭掉。走到老拱桥边，我仍然没有见着一个人。此时，天也彻底黑透了，但两边大山的轮廓还是能看得见，北风钻过桥洞，发出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远望村里，黑灯瞎火，只闻一两声干涩的狗吠。我急中生智想了一个自欺欺人的法子，扯开嗓子，吼起了革命歌曲，那高亢嘹亮曲调颇为雄壮，一时驱走了胆怯。这不长的500米距离，仿佛走了个二万五千里长征。我大声喊叫，直喊得我嗓子嘶哑，喉咙冒烟。渐渐看见村北头三婶娘家那盏如豆的灯光，这才感觉又累又饿又乏，身上已是汗如泉涌，用手一摸头，头发全部湿了，跟水洗的一样。我歇了一会，继续往家赶去。家里那只大黄狗也摇着尾巴，快速向我奔来。抬头遥望云端的高挂山，那轮玉盘正冉冉升起，她那晶亮的眼眸里荡漾着如水的光华，这光华，是它赐予我的力量。

天地空旷，生命独欢。一个人的灵魂，只有在独处中，才能感受到生命的蓬勃。说来也怪，自从那次独走夜路后，我的胆子一下子变大了，一个人敢到村前的小河里摸夜鱼，到小村附近的田埂上照田鸡。而能让我胸襟坦荡，胆气陡升，真正成为见鬼杀鬼、见魔除魔的大无畏主义者，还是那次夜走公安村……

爷爷的妹妹远嫁公安。那时山里都没通车，碰上结婚满寿的大事，头天晚上就要赶到姑奶奶家。沿着屋后的石板阶梯，弯弯绕绕要走上三四个小时。那次姑爷爷满六十大寿，正是深秋季节。等爷爷打理好家中一切，已是日暮时分。我跟爷爷翻过两座山头，天也彻底黑透了，当晚无月，却是星斗满天，旁边山的轮廓还是能看得见，风一吹，山脚下的树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说实话，跟笑声爽朗、声若洪钟的爷爷走夜路，我可是一点都不带害怕。

再往前，山腰的小平地处有一座孤坟，旁边数棵合抱粗的柏树蔚然成荫，遮挡了满天星斗。大白天从这里路过都觉得阴森，路旁的青石上，有老石匠凿刻的一对牛角。牛角是用来辟邪的，听老人说，以前这里阴气重，闹过鬼。路旁一排天然的石墩，若在阳光强烈的正午，正好在石墩上歇一会凉。爷爷招呼我在石墩上坐下，掏出烟袋，慢吞吞地卷上一支喇叭筒点上，刚刚立起身想离开这里，树顶上突然“呼啦啦”一阵翅膀抖动的声音，一只大鸟被惊起，“磔磔”一声怪鸣在这寂静的空山里格外刺耳。这突如其来的插曲确实吓我一跳，爷爷哈哈一声大笑，拉上我继续赶路。

走过这段山路，前面是老长一截油桐林，这是大集体时栽种的一批油桐树。因年代久远，油桐林早已荒废，里面荆棘丛生。深秋时节，树叶早已脱光，留下一片光杆及未脱落的油桐果。爷爷一支喇叭筒尚未抽完，后面的荆棘丛传来“噗嗤噗嗤”重物砸落的声音，爷爷用手肘碰了碰我，停下脚步。凝神谛听，空山寂寂，满耳秋虫的啁啾越发显出夜的宁静，哪有什么异常响动？有山风从背后吹来，让后背微生凉意。继续赶路，刚走十数步，背后又传来重物砸落的声音。爷爷掏出轻易不用的手电筒，占据高处，凝神静气，准备揪出背后的“鬼怪”。山风起处，旁边又有重物砸落，并且从荆棘里滚了出来。爷爷用手电一照，不仅笑出声来：“你这个鬼，终于让我逮个正着。”所谓的“鬼怪”，原来是山风摆动树梢，吹落油桐果发出的声响。碰上个胆小怕鬼的，早吓得两腿发软，灵魂出窍，赶紧逃之夭夭。看来，人的多数恐惧，还是因为害怕黑暗或不熟悉的环境而产生，所谓的“鬼怪”都是潜意识中存在 “自吓自”的心理在作祟。

成长就像走夜路一样，在没有灯烛也无人伴行时，要相信科学，建立自信，胸绪坦然。浩气存于胸，黑暗不可怕，因为前方有一轮皓月、一盏明灯在引领你向前。

作者：李林

责编：林愉杰

来源：新宁县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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