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县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截止到2023年,已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4名。他们中,有老一辈古典文学专家、诗词家,也有编辑家,有领导干部,也有工作在各个领域的文学爱好者。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热爱文学,坚持创作,并对故乡充满深情。下面,我们对他们的人生和作品分别进行简要介绍。
图为周晓波
周晓波简介
周晓波,原名周毓滔,1961 年生,中学高级教师,十一、十二届邵阳市政协委员,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湖南省教师作家协会理事,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小说协会理事,湖南省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6 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全国各级报刊杂志累计发表80余 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危房》《老夫子》等文学著作六部。中篇小说《投胎》发《朔方》,《服辜》发《奔流》头条;短篇《老屋》发《朔方》,《绝非如此简单》发《湘江文艺》,浏览量突破103.8万+。长篇《老夫子》获第四届叶圣陶文学奖,凤凰网首届原创文学大赛三等奖,邵阳市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列入湖南省作协重点作品,《邵阳晚报》全文连载,中国校园文学馆收藏,中国教育文学网和湖南作家网重点推介发表节选;是湖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新世纪以来文学湘军长篇小说创作研究”和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近二十年长篇小说创新发展路径研究”对象,《文艺生活》头条发表阶段性成果《<老夫子 >——于细微处见精神》;《创作与评论》发表2016年湖南省长篇小说综述,《老夫子》列入年度十部优秀长篇,称为“转型社会微型标本”;《南方文学评论》发表《周晓波长篇小说< 老夫子>简论》,《湖南日报》发表书评《从精微写实通向精神书写》、《总有一些灵魂不甘堕落》。微小说《父与子》发《作家文摘》;《礼物》获小说选刊杂志“田工杯”优秀奖,《保险柜》获中国报业协会周末副刊好作品三等奖,《索赔》获湖南省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湖南省好新闻二等奖,入选《微型小说选刊》。散文《嘀嘀》获浙江省作协“起航号杯”二等奖,《父亲的最后时光》获湖南省文联抗疫优秀作品奖,《美之魂》获湖南省作协散文大赛三等奖,《冬日“结梦花”》发《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梦入夷江》发中国文化报。
周晓波文学创作成果丰硕,教育事业和新宁地域文化研究成就斐然。他利用业余时间撰写完成《新宁县教育志》,编纂完成《新宁县教师回忆录》,课题《农村中小学优质校园文化场构建的探索》(与人合作)获湖南省基础教育研究成果二等奖、国家三等奖,《提升我县教育教学质量的调研报告》成为新宁县政协红头文件,为提高新宁教育质量作出了贡献。完成邵阳文库近百万字的编纂任务(《江忠源集》《刘长佑集》《徐君虎集》);深入挖掘新宁书院文化,在湖南省崀山首届书院文化论坛上作学术报告《千年弦歌——新宁谏议书院文化钩沉》;考证出新宁属于古莳竹县以及理学鼻祖周敦颐曾担任莳竹(新宁)最高行政长官的历史事实,填补了新宁历史沿革的一大空白;相关研究成果编纂成26万字的《千年弦歌——新宁书院文化钩沉》,新宁政协作为文史资料出版发行;发表有关新宁楚军是湘军滥觞,江忠源是湘军创始人,李沅发起义点燃了太平天国熊熊烈火等学术论文,为楚军文化的挖掘、整理、推介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建树;以作家身份,在央视科教频道为新宁文化代言。
小说的艺术价值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学评论学会副会长,湖南省文艺“三百人才”入选专家,第二届湖南文学艺术奖、第六届毛泽东文学奖和湖南省首届湘江散文奖获得者张建安先生:
“周晓波一直在生活的最底层磨砺,具有厚实的生活底蕴。他的作品根植于现实生活的沃土,紧扣时代的脉搏,从普通人平常事中去发掘、去淘金、展示出作家对社会对人生诸多困惑的深沉思考。”(《湘西南作家研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文学博士,美学博士后,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湖南省现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湖南省文学评论学会副会长晏杰雄先生:
“作品真实细微地传达了湘中湘西南地方的生活经验,体现了可贵的写实能力,延续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写作上体现了精益求精,扎实的写实功夫。这个在北方和沿海作家作品中是看不到的,也是当代很多作家所欠缺的。这也是张天翼、蒋牧良以来,湘中湘西南作家靠细节描写、写实来呈现得非常可贵的文化遗传。”“在我们湖南的小说作家中,周晓波是一个有特点的个案。他对于湖南作家创作上的借鉴,有普遍的意义。他启发我们,小说不一定要写得很前卫,很先锋。也不要太虚幻,太个人化。”(《从精微写实通向精神书写》)。
文学博士、中国作协会员,湖南大学纪实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报告文学理论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纪实文学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中国老舍研究会常务理事与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章罗生先生:
“作品继承刘震云、池莉、方方等新写实小说的传统,以‘生活化的笔墨、纪实化的写法,直指校园的灰色生态和腐败现象’,并通过‘校园’这一特定视点与‘老夫子’等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命运沉浮,从一侧面透视了商品经济冲击下的转型社会与人生世态。它既揭示了社会转型期的混乱、矛盾与阵痛,也肯定了知识分子的道德坚守与责任担当;既鞭挞了社会——尤其是教育界的腐败与黑暗,也挖掘了人性的善良与美好。就此而言,《老夫子》确是一部难得的‘直面惨淡人生’、正视社会现实的发人深省的力作。”(《南方文学评论》《周晓波长篇小说< 老夫子>简论》)。
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湖南省评论家协会理事、湖南省青联委员以及湖南省委宣传部文艺阅评员聂茂先生:
人民文学,就是人的文学,人民的文学。周晓波自觉地选择人民文学的书写路径,并持之以恒地坚持下来,提高了他的精神亮度。《老夫子》聚焦改革阵痛和社会转型中的中学教师王敏之,既彰显了周晓波的价值承载和文学理想,又呈现出他的人文情怀和责任担当。这也是当今时代,对每一位有雄心、有追求的作家的艺术要求。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点学科带头人,文艺学硕士点现当代文学批评方向学术带头人,中国新文学学会、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员、理事,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彭在钦先生,青年评论家赵倩先生:
“如果说细节描写塑造了小说中王敏之人物形象的‘形’,那么,于细节中所蕴藏的更深层次的则是小说中人物的‘神’。我们只有找到人物的‘形’,并汇聚起来,才会更好地去分析和把握人物的内在精神品质,把握作者的情感取向,这样才能悟其‘神’,即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的职业精神品质。通过大量的细节刻画,我们发现人物的‘形’是多面的。小说中的王敏之既是一个众人眼中小气、穷酸、固执己见的人,也是一个学生眼中负责、认真的人,细节赋予了他多重的人物形象,但是,究其人物的精神内核,也就是小说所传递的‘师道’精神是不变的。这就是‘形散而神不散’的体现。”(湖南省教育厅重点项目“新世纪以来文学湘军长篇小说创作研究”和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近二十年长篇小说创新发展路径研究”阶段性成果:《<老夫子>——于细微处见精神》)。
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评论家协会会员、著名青年评论家汤岚先生:
“同样是表现生活的痛,有些作品痛在其表,而《老夫子》痛在其心。作者将那些被生活推搡碾压的灵魂进行剖析和呈现,直接敏锐的叙述间展示着冷凝的悲悯与孤独。”“作者长于捕捉日常生活场景,又能在日常性背后蕴藉隐而不发的深意,语言朴实却意味深长,文字间饱含深情与辛酸,有瞬间击中人心的力量。”(《总有一些灵魂不甘堕落》)。
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著名青年评论家高求忠先生:
“今天下午,终于写完了《老夫子》的书评。这篇书评花去了我许多时间和心血。当然,这本书也是很不错的,《老夫子》这本书,我详细看了两遍。今年八月第一次阅读,看到结尾,不由泪流满面,内心被深深地震撼了。当时就与作者进行了电话交流。后来打算写书评,写了一部分后搁笔,也是因为自己拖拉,事情多,后来忙着学习考试,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再来写,觉得书中承载内容太多,写不好,有些情节印象已经不深,于是下决心重新细看一次。为此,本周两次朋友聚会也没有参加,我想在新年到来之际,把手上的书都写完。这次写,把原稿推倒重来,花了我几天的时间,今天一整天没有出门,虽然自己觉得还不够满意,不过比原稿好多了。作者我素未谋面,是毛院同学范老师介绍的,不过我很欣赏这本书,书中正直老实的主人公,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这本书真的值得一看。总的来说,《老夫子》是我近来读到的一部不可多得的好小说,现实,深刻,题材结构人物塑造都不错,富有思想性,给人启迪,感人至深,艺术性很强。”(《危房下孤独的老夫子》后记)。
新宁县政协原秘书长周光辉先生:
“长篇小说《老夫子》这一作品的意义和价值是不容否定的,它不仅在文学意义上塑造了中国社会处在改革开放转型时期的乡村教师形象,为我们描写出那一时期的乡村教育图景。同时,王敏之这一人物,可以说是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乡村教师形象的鲜活的补充,或者说是脱离了高大全文革式人物、美化的乡村教师最真实的形象。除却最后在危房中为抢救学生而牺牲这一情节略有些艺术夸张之外,王敏之的所作所为,几乎在所有的乡村学校都能找出其化身。这一现实主义人物形象,在所谓传统的文学价值取向上显得有些不足,但这一形象的典型意义就在于其真实性。作为文学作品的《老夫子》在另外一层意义上,是它通过文学手段,为我们展示了这一时期中国乡村教育演变的历史,那是与改革开放并行俱来的中国社会道德信仰的演变以及乡村教师这一知识分子群体价值观念的演变。正因为如此,长篇小说《老夫子》是有价值和生命力的。”(《迷失在灰色丛林》)。
总而言之,周晓波小说的创作,是坚持人民文学的书写路径,关注底层小人物的命运,通过大量细节,刻画人物的鲜活形象,展示人物的精神内核。解剖刀似的笔触,撕开生活的本来面貌,暴露被遗忘的现实痛点,引起强烈共鸣与深思。准确把握时代脉搏,着力描述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精神世界,让人感到“一种精神内力的暗中运行”。集中反映教师与教育问题,弥补了刘震云、池莉、方芳为代表的新写实小说创作的空白。成功塑造出转型时代乡村教师的典型形象——王敏之,从而使长篇小说《老夫子》成为“转型社会的微型标本”。写作上精益求精,扎实的写实功夫,延续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长于捕捉日常生活场景,又能在日常性背后蕴藉隐而不发的深意,语言朴实却意味深长,文字间饱含深情与辛酸,有瞬间击中人心的力量。
短篇小说:《绝非如此简单》
(此文发2021年3期《湘江文艺》,网上浏览量突破103.8万+)
一
赵文雄上班一般准时在八点至八点十五之间。他瞟了瞟墙上的电子挂钟,八点过五分。签了到,来到副局长办公室,开门进入,虚掩内门。用热水器烧了开水,泡了绿茶。赵文雄坐在椅子上,捧着茶杯,望着袅袅热气发呆。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发呆,实在想不起有什么事可干。少顷,他放下茶杯,掏出手机看朋友圈,同学余辉发了组和老公赵栋秀恩爱的照片。点了赞,放下手机,仰靠椅背,闭目养神。
十分钟左右,他睁开眼,站起,推开玻璃窗户。天蓝如洗,客机拖着一线长长的白云,流入苍茫的天际。白云慢慢扩散,淡入空气里,融为一色。“去留无意……云卷云舒……”,赵文雄心里陡然冒出这么个句子。记得上初二时,叫鸡公发情,贼眼睛放电,盯着一个女生,吃了豹子胆,搜肠刮肚,拼凑了狗屁不通的情书,里面就有这句话。当时不懂什么意思,硬塞里面,显摆学问而已。结果被告发,班会课上,班主任狠狠训斥,勒令他到讲台上做检讨。从此,同学们不再叫他的名字,都叫“骚鸡公”。曾经沧海难为水,三十八岁了,还单身一人。真希望再来一架客机,再看看云卷云舒。可是客机没出现,鸟也不见一只。赵文雄皱了皱眉头,又搔了搔后脑,走出门来。将门口去向牌上的红色箭头,拨到“下乡”的位置。
走出办公楼,马路上车来车往,不知往哪走。一阵风吹来,樟树摇晃,落叶凋零,凉意袭人,赵文雄打了个寒噤。他看到前面有个人,瘦高个子,站在一座陈旧的小院前,右手提着沉甸甸的红色尼龙兜,左手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赵栋!他到这里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买了那么多东西。赵文雄犯了嘀咕,满腹狐疑,蹑手蹑脚走过去。屋子里传出女子的笑声,爽朗而尖利。该死的,做出这种事!横起肩膀,想撞门而入,又停下了。他理了头绪,想了想,又改变主意,看清门牌,迅速离开。
赵文雄来到僻静处,掏出手机,拨了两个号码,又放弃了。赵栋是堂兄,又是发小,捅他的娄子,不仗义!过了好一会,还是拨通了余辉的电话,说十万火急,叫她马上赶过来。余辉来了,将是怎样的一种局面?赵文雄心神不宁,耳畔有个声音大吼:“卑鄙小人!”“阴暗变态!”他连连摇头,否认骂的是自己。
“嘎”的一声,出租车停在面前,车门随即推开。余辉跳下来,漂亮的瓜子脸红扑扑的:“文雄,火烧起了房子,还是世界大战开打,美国人丢了原子弹?”赵文雄看到余辉顿时方寸大乱,大脑一片空白。扭捏半天,把余辉引到小院门前,迟疑良久,举起手来,“咚咚”两下,门开了。
看见赵文雄和余辉,赵栋的惊慌一闪而过,立即镇静下来,微笑着打招呼,装着十分棘手的样子说,到这边学校检查,路遇一个迷路的疯女子,动了恻隐之心,临时安置在这里。赵栋的沉着舒缓,轻描淡写,滴水不漏,让余辉信以为真。赵文雄不便挑明,心里直发急。
一同走进屋,确实是个疯女子,二十来岁,头发蓬乱,目光呆滞。余辉和赵栋商量,离家这么远,不便照顾,决定把疯女子带回家,再到电视台打广告,联系她的亲人。
二
星期六晚上,赵文雄打麻将到半夜,一个月工资输得精光。半年多来,碰到了鬼,摸牌就输。刚入睡,铃声响起。他懊恼地摁亮台灯,拿起手机,立即扔下,双手交叠腹部,望着昏黄的台灯出神,任由铃声响下去。
赵文雄借口租房,找到小院房东。房东是个矮胖女人,说话像打机关枪。用了好大的劲,才听明白:两个月前,有个体面的男士带了个疯女子,交了半年租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也没提出退房,说不定还会回来,不便出租。谎言穿帮,赵文雄愤愤不平,内心战斗好多天,给余辉打电话,东拉西扯,绕了好多圈子,才不经意地问起疯女子。余辉告诉他,没有联系上亲属,也没到电视台打广告。
“非常周到,滴水不漏!”赵文雄一语双关。
“赵栋说,做点善事,没必要打广告,弄得天下皆知。慢慢打听,会有消息的。‘无名功德最大’,是古训。”
“你太善良了!如果心虚,生怕别人知道呢?那个小院的房东,应该知道真相。” 赵文雄拿腔捏调,意味深长,并且立即挂断电话,将手机设置了“无法接通”。
第二天上午,刚在办公室坐下,余辉风风火火撞进来,问他的手机怎么回事?赵文雄装模作样检查一番,抱怨功能越多,越容易出错。余辉很激动,泪水扑簌簌下来了,哽咽道:盖烂十床被,不知老公心;不是赵文雄提醒,还蒙在鼓里;做梦也想不到,赵栋不是人,是鬼!赵文雄给她倒了杯热茶,抽了两张纸巾塞到她手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操手站在一旁,蹙眉长叹。余辉抹干泪水,可怜兮兮地讨主意。赵文雄双手一摊,显得十分为难,沉吟良久,慢条斯理说:清官难判家务事,赵栋是堂兄,你是同学,伸脚踢了娘,缩脚踹了爹,实在不好掺和,一切靠你自己。
余辉回去,逼赵栋把疯女子送走。素来惧内的赵栋,却不买账,吵闹好几场。余辉做出重大让步,只要赵栋把人送去疯人院,所有医疗费用由她承担。赵栋以治疗进入关键时刻,不能半途而废为由,坚决不答应。余辉醋意大发,贤淑温柔丢到了爪哇国,变成一个刁钻、蛮横、凶恶的泼妇。赵栋一味忍耐、谦让,不和她冲突。无奈余辉蹬鼻子上眼,聪明才智发挥得淋漓尽致,变换花招折磨人。赵栋撑不下去,搬赵文雄的救兵。赵文雄推三阻四,实在推不过,只得去做工作。
吃饱了,喝足了,这才打开话匣子。貌似公道,不偏不袒,落脚点上,句句谴责、敲打赵栋。性格爽朗的赵栋十分窝火,拍案而起,指着赵文雄骂道:“骚鸡公,吃错了什么药?胳膊肘向外拐!”二十年没有人喊,赵文雄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绰号,听赵栋喊出来,无名孽火“嗤”地点燃,也拍案而起:“兄弟生亲不假,公理正义更亲!做出这样的下流事,还要做弟弟的为你长脸?”赵栋脖颈肿胀,青筋爆绽,五官扭曲,怔怔地瞪着眼睛。赵文雄打量疯女子:铜锣屁股唢呐腰,性感媚态,撩人得很。他们之间,没有秘密,鬼也不信!他用手机拍了疯女子,四处打探,却像天上掉下来的,一点线索也没有。
铃声断了,紧接着又响起。赵文雄很不情愿地拿起手机,装着被吵醒的样子,咕咕哝哝:“余辉,半夜三更的,让不让人睡觉。”。
“文雄,快来,今晚要死人!”
电话挂断。赵文雄愣了愣,立即穿好衣服,抓起围巾,奔出门去。寒风卷着细雨扑面而来,连打几个寒战。系好围脖,扣上风衣,踏着昏黄的路灯,匆匆而行。拐过一条街,出租车来了,立即拦住。一支烟功夫就到了,小区不大,树木扶疏,潮湿的柏油路闪闪发亮,释放着阵阵寒意。六栋三楼那间亮着灯的房子,碎裂声、厮打声、嚎哭声,嘈杂爆脆刺耳,周边房间的灯光次第亮起。
赵文雄冲上楼,推开虚掩的门。余辉和赵栋扭着一团,八岁的燕子,穿着单薄的睡衣,蹲在墙角,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电视机破裂在地,碎片零乱。他一个箭步跨上去,一手推开赵栋,一手拉住余辉,吼道:“天大的事,也说得清,别吓坏燕子!”余辉披头散发,飞珠溅玉,右眼眶青肿。赵栋脸上抓痕累累,殷红点点,胸脯急剧起伏,语带哭腔:“做点好事,做点善事,不行吗?没有同情心,还是人吗?”
“做好事,做善事,多么冠冕堂皇。你们如果没有见不得人的污浊事,把我的脑壳砍下来!”
“你有病,疑心病!一个疯女子,有什么污浊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君子!满嘴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呸!”余辉歇斯底里,“文雄,你问他,要疯女子,还是要我和女儿!”
赵文雄扶余辉在沙发上坐下,寻了棉衣给燕子穿上,拉赵栋进了卧室。
“文雄,余辉她——”赵栋欲言又止。
“为了个不相干的疯女子,置骨肉亲情于不顾,把家弄成一团乱麻,良心给狗吃了!”赵文雄板起面孔,蚂蚁也爬不上去。
赵栋没有辩解,晶莹的泪珠滚落脸颊,很委屈的样子。泪水是奇怪的东西,赵文雄的心软了,十分同情地说:“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做好事善事,也要有底线,讲策略。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
“骚鸡公,瞎说什么!不是你胡说八道,火上浇油,余辉会这么闹?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赵栋撸起袖子,指着赵文雄的鼻子骂。
“你别凶神恶煞,我是吃不了撑的,半夜三更来管这个闲事!” 赵文雄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奔出来,苦笑着双手一摊,一副不可挽回的无奈相。余辉咬紧下唇,霍地站起,拉着燕子,冲门而出。赵文雄紧追着,在小区大门口拦住她们。余辉呜咽着:“文雄,这个家无法安身,我母女另找生路。”
“先到我家住一晚,明天再想办法。”赵文雄招手叫住出租车,打开后车门,搀扶余辉母女上了车,自己上了副驾驶,从反光镜里,瞧见赵栋气喘吁吁追了过来……
三
安排燕子在卧室里睡下,赵文雄与余辉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空调开到极限,还是寒意丝丝。赵文雄拿件羽绒服,给余辉披上,烧了开水,用脸盆端过来,浸湿毛巾,拧干,摊开,左手托着热腾腾的毛巾,右手揽住余辉瘦削的肩膀,准备给她青肿的眼眶热敷。余辉触电一般,身体颤栗,花容变色,慌忙挣脱,站在一旁,眼神怪怪的。毛巾“啪”地掉到脸盆里,水花四溅。赵文雄搔搔头,深深地喘口气,怅然无趣。余辉痴痴地,自言自语着:“是真疯,不是装的……和疯子有一腿,说不通啊……”
赵文雄没接话茬,搬出茶具,煮水泡茶,介绍茶道茶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余辉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充耳不闻,望着地板发呆。赵文雄瞟了一眼,微微一笑,说起赵栋的童年趣事。偷蚕豆,采蘑菇,光着屁股下河洗澡。本想逗趣解闷,却如对牛弹琴,余辉一点兴趣也没有。赵文雄酾了茶,端起杯子,邀请余辉喝茶。两人碰了杯,饮了。赵文雄说,有年冬天,赵栋拿根竹竿,戳进黄牸牛生殖器,还用力搅了几下。牸牛痛得四肢猛蹬,把赵栋蹬到水田里。赵栋冻病了,牸牛痛死了。余辉“哇”的一声,茶水喷出来,洒在茶几上。赵文雄视而不见,继续笑道:“赵栋小时候,许多嗜好,稀奇古怪,不可思议,活生生的泥鳅,放到口里,一溜就进去了。”
“恶心!太恶心了!”余辉胃翻波涛,差点呕出来。她一直不相信,赵栋会同肮脏的疯子同床共枕,云雨巫山。童年趣事,却把赵栋的阴暗变态的心理抖出来。这是一种病,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举动和嗜好,同疯女子的暧昧,也就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余辉残存在心中最柔软的一丝温情,被残酷的事实砸得粉碎,呜咽声声,泪珠滚滚。赵文雄搓着双手,踱来踱去,焦躁而又束手无策的样子。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燕子起来,默立一旁,陪着母亲掉泪。赵文雄煮了面条,余辉一口也没吃,提出租房,和赵栋分居。
“富丽城,我有套新房子。”
“你准备结婚用的,我怎么能住?”
“你怎么不能住?现成的房子,家具、炊具都齐全,何必去租?”
赵文雄找了许多理由,始终无法说服余辉,很是无奈,只得帮她在小区里寻了房子。一室一厅,床和几件旧家具也能将就,有电梯,进出方便。买了被褥、炊具、油盐米面、杂七杂八,简单地安顿下来。燕子要回去拿书包,做作业。余辉不许,看着赵文雄,意思很明显,请他帮忙。赵文雄心里为难,不想去,又无法推脱,只得答应。回家换下雨水打湿的外衣,赵栋提着个书包,蔫头耷脑走进来。赵文雄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文雄,看兄弟的情分,帮帮我。”赵栋形容憔悴,喉咙发硬。
“你家的事,我敢管吗?我能管吗?岂不又安什么心!”赵文雄咆哮着。赵栋打了自己一嘴巴,又是道歉又是说好话,请求原谅。
“要我帮忙,你得实话实说,和疯女子到底怎么回事?”
赵栋指天指地,发誓赌愿说:“问心无愧。”赵文雄皱眉成锁,启动电视,专心看节目。赵栋打听余辉母女的去向。赵文雄装聋作哑,不理不睬。赵栋在沙发上坐下,书包搁在膝盖上,泪流满面:“文雄,有些事暂时不能说,等段时间,我会解释清楚。余辉最听你的话,请你做做工作。在这节骨眼上,她搬出去,岂不坏了我的大事?”
赵文雄心里冷笑,不置一词。
“我作了孽,良心不安,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她治好……”
作孽?良心不安?难道是强奸,把人逼疯了?赵文雄跳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赵栋欲言又止,呜呜啜泣。下午一点多了,赵文雄肠子打疙瘩,叫赵栋一起去吃饭。赵栋不去,他自个儿去了,带了盒饭回来。赵栋心里煲着事,毛焦火躁,哪有胃口,一口饭也没动。把书包放在沙发上,抹了把泪水站起来,一声不响出去了。
赵文雄靠着窗,盯着楼下好一会,冷哼着背起书包走出来。在水果店买了只大榴莲,坐电梯来到出租屋,敲了两下,门开了。燕子接过书包,说声“谢谢叔叔”,急忙去了卧室。余辉坐着没有动,像尊菩萨。赵文雄剥开榴莲,一瓣瓣取在碟子里,捧到余辉面前。
“你体质寒凉,榴莲性热,活血散寒,特别是冬季,是最理想的补品。”
“哪是什么寒凉,早成了红火炭,要泻火!”
赵文雄笑了笑,放下碟子,捻一瓣吃起来。他从前不吃榴莲,闻着就恶心,因余辉爱吃,强迫自己吃了几次,渐渐吃出了味道。余辉郁气沉沉的,心事很重。赵文雄抽纸揩干净手,把赵栋刚才求他的情形,简要陈述一遍,最后加重语气说:“作孽,良心不安,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余辉切齿磨牙,咯咯声响:“赵栋无情,我也无义。把丑事掀开,想提拔教育局长,做梦!”
赵文雄暗自一惊,诧异地打量余辉:人的爱恨情仇,其实只隔一层纸,一捅就破。女人更脆弱,一旦妒火烧红了眼睛,往往由大爱到大恨,不顾一切,疯狂报复。女人生得人出,也害得人死。他给余辉倒了杯热茶,柔声相劝:“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可把事做绝,弄得不可收拾。灯红酒绿的繁华世界,男人出轨有外遇,司空见惯,睁只眼闭只眼,什么事也没有,何必钻进死胡同,折磨自己?”
余辉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听了赵文雄的话,仇恨的火焰,迅速燎原,放下茶杯站起,开门就走。赵文雄一把拉住:“哪里去?”
“去纪委!”
“冷静!星期天,往哪里去告?”
四
雪粒子蹦得欢,老北风紧如刀。余辉撑着雨伞,拉着燕子,走出学校大门。燕子背着书包,红色羽绒帽蒙着头。一辆尚未上牌的新本田缓缓开过来停住,车窗随即落下,赵文雄探头招呼。余辉收起雨伞,拉开车门,和燕子爬上车。
“开了谁的车?”余辉把雨伞扎好,问道。
“燕子上学,需要车。”赵文雄笑了笑,一脚油门,车子箭似的,余辉和燕子,不约而同往后仰。
“慢点开。”余辉道,“天天叫嚣抵制日货,自己却买日本车。口是心非!”
“只能怪日本鬼子,省油,质量好。”赵文雄嘿嘿地笑着,“余辉,车给你开着,我有时不得空来接。”
“拿驾照没几天,不敢开。”
“全自动的,很容易操作。你来开,我给你当教练。”赵文雄减速,开右转向灯,准备靠边停车。
“落雪路滑,天晴再开吧。”
赵文雄不好勉强,熄了右转向,加速而行。到了小区,送上楼来。余辉打开门,燕子进屋去了,赵文雄拉余辉到楼道拐弯处,压低嗓门问:“余辉,你把赵栋告了?”
“没有啊。”
“你那天不是说——”
“那天气头上,说说而已。”
“奇怪?谁把赵栋告到纪检会?肯定是那个想当局长的对手。不择手段,卑鄙!”
“文雄,不要紧吧?”余辉急得全身发抖。
“情况不清楚,举报信直接寄给县纪委书记了。”
“文雄,帮帮赵栋,你纪委有熟人。”
“赵栋是我堂哥,打断骨头连着筋。放心好了,我尽力而为。”
第二天,赵文雄打电话汇报,已经摆平,请余辉放心。仅仅过了一天,又打电话说,出了意外,前功尽弃。接着几天,音讯全无。余辉熬不住,打电话问他。赵文雄兴奋地告诉她,峰回路转,找到了过硬的关系,没问题了。余辉高兴,觉得赵文雄有本事,还有古道热肠。
赵文雄又来了,提着个大榴莲。余辉接过榴莲,掂了掂:“文雄有眼光,挑的榴莲好吃。不像赵栋,全靠碰运气,十次有八次上当。”
“纪委已经对赵栋立案调查。”赵文雄垂头丧气。
啪的一声,榴莲掉在地上,裂开一道大口子。余辉脸色惨白,讷讷道:“怎么会这样?”
“你别急,我去想办法,不会有事的。”赵文雄拾起榴莲,放在茶几上,双手搭在余辉肩膀上,用力捏了两下,匆匆走了。
纪委调查发现,教育局在瑶乡石窝村扶贫,疯女子是赵栋结对帮扶对象,为了让疯女子一家尽快脱贫,赵栋带她到县城治病。组织上高度肯定了赵栋的善行义举,县委书记在全县脱贫攻坚大会上表扬赵栋。媒体纷纷报道,赵栋成为脱贫攻坚先进典型,事迹家喻户晓。
赵文雄不相信,直觉告诉他,绝非如此简单,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到报社电视台,找那些认识的领导,委婉地警告:报道必须慎重,不要盲目贴道德标签,一旦真相大白,吐出的唾沫吃不回去,不但害了赵栋,媒体的公信力也会受到伤害。然而,没有人听。余辉来畜牧局办公室找他,说冤枉了赵栋,要回家赔礼道歉,请求原谅,重归于好。赵文雄反对,口气不容置辩:“赵栋自己说‘造孽’‘良心不安’。我敢肯定,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迷魂阵,水深得很,你无法想象。别着急,迟早会云开日出,真相大白。”
余辉方寸已乱,没了主意。赵文雄把余辉送下楼,返回时经过局办公室,听同事议论,赵栋是全省道德模范候选人,报纸正在公示。他吃了一惊,虚假的道德典范对社会公德的危害,是颠覆性的,必须阻止这幕滑稽可笑的戏剧演下去!他跑到宣传部,找到负责这项工作的副部长。两人曾经是同事,关系也好。他直截了当,请求副部长取消赵栋候选人资格。副部长吃惊地说:“赵栋的善行是假的?”他想说“是”,结果摇头说“不是”。因为“有隐情”只是他的推测,没有证据。没证据胡说八道,就是诬陷,要负法律责任的。副部长又问:“这样的善行不是正能量,不值得大力弘扬?”他又摇摇头:“也不是。”副部长一头雾水:“那——为什么——”他搔搔耳朵:“我也说不清。反正没那么简单,有秘密,要慎重……”副部长一脸复杂,专心修改电脑里的文稿,不再理睬他。
五
从宣传部出来,赵文雄径直往赵栋家里来。假象就是假象,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他要当福尔摩斯,找到解开谜团的钥匙。
一脚踏进门,惊讶得差点叫起来。疯女子在择菜,朝他微微一笑,甜甜的,还给他倒了杯热茶。两条齐肩粗黑辫子,扎着红色蝴蝶结;米黄波司登羽绒服,绿豆色西裤;眉眼含情,面如桃花。好一个袅袅娜娜的娇媚女子!赵文雄心里敲锣打鼓:这是真的吗?那貌相、那身材、那眼睛里的一泓秋水……赵栋从厨房里出来,看见赵文雄,非常高兴,撩起腰间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手,乐呵呵拿烟给他抽。赵文雄摆摆手。赵栋拍一下脑壳:“我怎么忘了?你是不抽烟的。稍坐,稍坐,来得正好,炖了只土鸡,我们兄弟好久不在一起喝酒了,今天喝个痛快!”放下烟,打着哈哈进了厨房。疯女子拿着择好的菜,跟了进去。
赵文雄坐在沙发上发懵,热茶袅袅,弥散的水气轻纱般蒙在脸上,思绪七零八落。深深吸口气,分析综合,再深深吸口气,综合分析。一条链子迅速形成,每个环节都清晰地呈现在脑海里。阴谋,彻头彻尾的阴谋!赵栋运筹帷幄,布了一个很大的局。让情人装疯卖傻,安置在出租屋里;故意让赵文雄发现,利用其多疑的性格,引他告密;善良的余晖,不会轻易怀疑,还会接疯女子回家;赵栋的精心照料,赵文雄的挑拨离间,势必对余辉产生影响;余辉吃醋,大闹天宫;赵栋不急不躁,姜太公钓鱼;刚烈如火的余晖,待不下去,愤而出走;赵栋不费吹灰之力,逼走余辉,情人鸠占鹊巢;没有不透风的墙,必然有人举报;赵栋买通证人,制造假象,欺骗组织;媒体曝光慈善义举,光环桂冠纷纷降临;评为全省道德模范,局长宝座唾手可得。每一个步骤紧紧相连,每一个环节紧密相扣,每一个细节恰到好处。世界上还有更歹毒的阴谋家吗?还有更滑稽可笑的故事吗?还有更登峰造极的黑色幽默吗?举重若轻,不露声色,弹指之间,一箭数雕。
自己被欺骗,被牵着鼻子走,被当着棋子玩。恼怒在赵文雄心底泛滥,把茶杯顿在茶几上,“霍”地站起。赵栋端着一大钵补药蒸鸡,龇牙咧嘴:“文雄,快,搭把手,烫死人了!”赵文雄迟疑片刻,从桌上抓起抹布,塞在赵栋手里。赵栋放好钵子,取下围裙挂到厨房墙上,招呼赵文雄就座。偏要看看,赵栋怎么演戏!赵文雄拿定主意,一屁股坐下。
“珍藏十五年的茅台,一直舍不得吃,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一醉方休。”赵栋乐呵呵的开了酒,给他斟上。
“不仅特别,而且大喜。恭喜了!” 赵文雄冷笑,端起酒杯,独自吞了,啪的一声,顿杯在桌。赵栋的身子明显弹了一下,吃惊地瞪着眼睛。疯女子微微笑着,专注地吃饭,充耳不闻。
“大喜,的的确确大喜。老中医的祖传秘方有奇效,只吃了三十副药,大好了。老先生说,还吃几副,就能断根。”赵栋喜形于色,笑哈哈满上酒,端起酒杯,“文雄,来,干了,庆祝一下。”
赵文雄没有动,脸黑锅底。赵栋端着酒杯,尴尬得额头冒汗。疯女子放下碗,微笑着站起来,拿了沙发上的《知音》,进了书房。赵栋压低嗓门:“文雄,怎么啦?”赵文雄端起酒杯,劈头浇在他脸上,骂道:“编这样的天方夜谭,有意思吗?把我当三岁小孩?你的阴谋得逞了!情人登堂入室,省道德模范的桂冠即将戴上,教育局长的宝座立马就会到手。大手笔,大格局,大气度,大战役。赵局长,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赵文雄拂袖而起,摔门而出。赵栋追出来,拦腰抱住:“文雄,听我解释,好不好?”
“韭菜炒豆腐,一清二白,用得着解释?赵局长,余辉忽悠走了,情人忽悠进屋了,局长忽悠到手了,道德模范忽悠得名满天下了。忽悠得还不够吗?还要忽悠下去吗?”
赵文雄用力掰开赵栋的手,冲下楼去。
六
雪后初晴,路面积雪刚刚融化,赵文雄开车去了瑶乡石窝村。在别人的指点下,找到一栋土坯房。三间低矮的屋子,墙面斑驳,蒙窗的白色塑料布,被指头粗细的竹条压成方格。杉木皮屋顶白雪皑皑,檐口挂着晶莹的冰凌。屋前空坪里,积雪反射着太阳,非常耀眼,几行弯弯曲曲的狗爪,点缀着盎然的农家韵味。冻结的枯草,层叠披拂,凝结出奇形怪状,美得无法形容。房子右侧是杂屋,空荡荡的,没有猪,也没有牛,连家禽也没有。板壁上有块十公分见方的红色塑料牌子,非常醒目。赵文雄立足细看,是贫困户信息牌。户主雷学军,四十八岁;妻子杨秀芳,四十五岁;女儿雷小敏,二十岁。致贫原因:因病,残疾,缺劳力。帮扶措施:楠竹低改,给雷小敏治病等等。帮扶责任人:赵栋。
顺着阶檐上的石条走过去,堂屋门虚掩着,门扇黢黑,密布着白蚁蛀过的小孔。轻轻敲了两下。“哪个?”女人的声音,破锣一般。赵文雄答应了,“吱呀”推开门。靠墙有个四方木桌和一个旧火柜,火柜里坐着个妇女,白发凌乱,脸膛干瘪,像个七老八十的人。
“领导来了,火柜里烤火。”老妇人掀开油光可鉴的盖脚被,艰难地抬脚出来,一只没穿袜子的脚,抖抖索索趿拉着开花开朵的棉鞋,枯槁的一条,悬空摇晃。赵文雄赶紧扶住,劝她不要下来。女人絮絮叨叨,说自己不方便,失礼了,缩脚上去,重新坐好。交谈中得知,女人就是杨秀芳。赵文雄暗自吃惊,四十五岁的人,变成了耄耋老婆婆。
角落里放着一袋大米和一桶食用油,是大雪封山前,赵栋送来的,并且告诉杨秀芳,小敏的病好了,再吃几天药,就送她回家。杨秀芳口口声声赞叹国家政策好,赵局长是活菩萨,男人吆喝着猎狗上山了,想弄点野货,送给赵局长,表示一点心意。她哽咽流涕,说她男人本质不坏,很勤奋的,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人,砍柴烧炭挑脚担,什么事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吃,不然她也不会嫁给他。心肠也好,她得坏病,腿残废了,不能做事,他也不嫌不弃。自从小敏疯癫,人就变了,不想做事,喝酒打牌买六合彩,把家搞败了。要不是国家扶贫,赵局长带小敏去治病,把他从邪路上拉回来,这个家,只怕……一时哽住,眼泪种豆子。
赵文雄心里堵,眼睛发涩,岔开她的话题,问小敏怎么生的病。杨秀芳撩起衣襟,抹干泪水,良久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抽泣,揸开手指,捏把鼻涕,甩了甩,在胸襟上揩擦几下,号啕大哭:“我的八字苦啊,前世杀多了人,得这样的报应!”
赵文雄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杨秀芳意识到失态,收了哭腔,撩起衣襟抹干泪水:“小敏是优等生,年级前几名,老师来家访,说她考重点高中没问题。那天考试回来,神色不对,饭也不吃,懵懵懂懂,一问三不应,丢了魂似的。成绩出来,没考上重点,连普通高中也没考上。东想西悟,渐渐糊涂了,又没钱给她治疗……”
赵文雄从皮夹里抽了一叠百元钞票,数也没数,塞在杨秀芳手里。告辞出来,访了好几家人,情况和杨秀芳说的大同小异。本来信心十足,要把赵栋的狐狸尾巴揪出来,结果大失所望。回家路上,心情异常沉重。扶贫、善举,“作孽”、“良心不安”,这些事凑在一起,风马牛不相及,不但违反逻辑,而且不合常识。一方面活生生的事实,明明白白摆着;另一方面,赵栋红口白牙,亲口所说。症结在哪里?钥匙在哪里?思维陷入重围,左冲右撞,寻求突破。脑海里灵光一闪:小敏考试回家的路上遇到赵栋,山野之间,人迹罕至,赵栋兽性发作……急转弯,来不及打方向,轿车蹿向悬崖峭壁。猛踩刹车,吱吱嘎嘎一阵响,停住了,车身剧烈颠簸,随即歪斜,右侧前轮悬空,后轮陷入雪坑中。赵文雄赶紧下车,望着不测深渊,倒抽一口凉气。乡村公路,没有护栏,如果刹车不及时,蹿下悬崖,后果不堪设想。
赵文雄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一筹莫展。车子退不上来,弄得不好,还会滑下去。一辆黑色越野车“嘎”地停住,下来一男一女,是赵栋和余辉。
“文雄,怎么回事?”赵栋奔过来。
“出了点意外。”
余辉站在悬崖边张望:“文雄,盲目开快车是冒险。”
赵栋四处看了看,打开越野车后备箱,取绳索把车套好,上了越野车,启动马达,缓缓前进,把车拉了上来。赵文雄解下绳索,扔进越野车后备箱。余辉过来,咬着他的耳朵:“赵栋给我发微信,转发给你了,看看吧。”说着拉开车门,上了越野车副驾驶。后座车窗落下,小敏笑着招手示意。越野车鸣了号,一溜烟开走了。
七
赵文雄掏出手机,点开余辉的文件,看着看着,腋下直冒冷汗。
大学刚毕业那年,赵栋到民族中学考点担任主考。他站在讲台上,板着面孔,目光如炬,犹如威严的法官。山沟里的学生,像拴在木桩上的绵羊,老实巴交,文具掉到地上也不敢拾。两天的考试平平淡淡,最后一堂考英语,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得松弛下来。开考前,没有按规定清理考场。开考后,发了试卷和草稿纸,就仰躺在藤椅上,抬头去看天花板,以打发难熬的无聊时光。角落里有个蜘蛛网,精致而巧妙,一个指头粗细的黑点,静悄悄地悬在中心。那是埋伏的蜘蛛,正在耐心地等待猎物。空气十分沉闷,知了在苦楝树上聒噪。慵懒的黑网兜头盖脑而来,眼皮如沉重的铅块,直往下面坠。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睛,警惕地扫射。有只苍蝇正好撞在蛛网上,扇动翅膀拼命挣扎,大黑蜘蛛蹿过来,毛茸茸的长脚一下就把苍蝇逮住了。赵栋站起来,从讲台上拿起瓶装水拧开,灌了一气,缓步走动,以驱赶讨厌的瞌睡。后面的副监考,靠墙坐着,勾头在胸口,一根粉丝从嘴角垂下,断了,又一根粉丝溜出来。他摇了摇头,鹰隼似的目光网住了每一个考生,努力捕捉那些值得怀疑的细微动作和隐晦表情。什么也没发现,像个满怀希望的垂钓者,用劲抖上来的,只是一口空钩。
空气闷热,苦楝树叶懒得动,知了叫得有些烦心。汗津津的,衬衣黏在身上很不舒服。要下雨了吧?赵栋嘀咕着缓缓踱到窗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苦楝树上的知了闭了嘴,竹林里则鸣声嘹亮,浩荡了整个山坡。白亮凝滞的日光从屋檐口洒落,轻微的爆裂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围墙外的土路上,一只白色公狗爬在一只黄色母狗身上。公狗的前肢挟着母狗的胯间,后肢紧绷绷撑住地面,头高昂,身体不停地涌动。母狗瘦小小的,承受公狗的庞大身躯显然很吃力,但它静静地呆立着,十分享受的样子。看了好一会,不知什么心理作祟,拿起窗台上空墨水瓶,猛力砸下去,正中公狗腰部。公狗尖叫着滑下来,惊惊惶惶地想逃。受惊的母狗,却往另一个方向奔。两只狗拔河比赛一般,一会儿公狗被母狗拉过去,一会儿母狗被公狗拉过来。两只狗精疲力尽,抬起头来,惊恐地朝着赵栋吠。他非常讨厌它们吠叫,拿起瓶装水,狠狠砸下去。母狗头部被击中,惨叫起来,拉着公狗逃到竹林里不见了。吠声一路远去,渐渐没有声息。快意在他脸蛋上开放。
考室里似乎很乱,赵栋转过身来,副监考的涎水还在流淌。一个女考生引起他的注意,她的手在桌子下面摸索着,眼睛偷觑着,神情十分慌张。赵栋大步流星走到她身旁,两道寒光闪烁。她避开赵栋的目光,身体筛米似的哆嗦,额上的汗珠晶莹透亮,白纸般的小脸满是恐怖。轻而易举就在桌子下面拿获了作弊的物证,已被汗水浸湿的《英语考试指导》。她的绝望随着泪水一涌而出。赵栋掂着那本书走上讲台,阴冷的面孔毫无表情。她伏在桌子上,瘦小的双肩不停地抽动。
下考后,赵栋轻声地哼着流行歌曲走进考点办公室,有着猎获的快感。紧跟着进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瘦高个儿,戴着眼镜,女的矮胖,头发花白,是舞弊者的校长和班主任。他们吞吞吐吐,一唱一和,说舞弊者是个聪明好学,德才兼备的学生,一时鬼迷心窍,刚把书本拿出来……女班主任泪眼婆娑,低声下气,好像舞弊者是她的女儿。考点主任态度暧昧,用眼光征询赵栋的意见。一股浩然正气在赵栋身体里迅速膨胀,弄虚作假的人,智商越高,对社会的危害越大!他避开考点主任的眼光,拿起笔,如实填写了考场情况登记表,郑重地签上名字。
冥冥之中的特意安排,赵栋在石窝村扶贫,意外发现结对帮扶贫困户家里的疯女子,就是当年考场上抓获的舞弊者。村民都说监考老师造成她难以平复的创伤而疯癫,她的父亲也受到沉重打击,失去了生活的信心,自甘堕落。一个美满家庭陷入贫困泥淖,风雨飘摇。扶贫工作队从石窝村返回县城,赵栋内心波澜起伏,无法平静。扶贫队员七嘴八舌,有的谴责监考老师机械,教条主义,缺乏变通,缺乏爱心。有的认为监考老师坚持原则,照章办事没错,法制社会需要的就是这种机械,变通则是灾难。赵栋勾头勾脑,缄默无言,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车猛地刹住,路上站满了武警。“外面枪毙人”,不知谁叫了一声,大家争先恐后下了车。公路上、田野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赵栋痴痴地,坐着没有动。车窗外,一辆警车闪着灯,车里坐着一个法官,冷漠的黑面孔,活脱脱一个“包青天”。死囚跪在公路旁的草地上,是个女子,瀑布般的黑发,遮住了整个面孔。她五花大绑,背上插着长长的木板,低着头,好像在忏悔。她是单位出纳,贪污公款数百万元,为掩盖罪证,杀人灭口。一个武警用粉笔在死囚背上画了个圈,一个武警端起了枪。赵栋感到日光撞击的吱嚓声,心紧缩了,呼吸很是不畅。死囚突然扭过头来看端枪的武警,白亮的阳光中,一张年轻秀美的面孔!一张使人顿生怜悯的面孔!
枪响了,闷沉沉的,像新鲜的竹节在火中爆裂。死囚向前扑倒,额头栽在草地上,随即眼镜蛇似的,蠕动着直起身子,昂头一摆,将披散在前面的头发甩到脑后。右肩胛上绽开一个口子,鲜血涌出来,染红了衬衫,像朵开得正旺的山茶花。端枪的武警呆住了,中了邪似的,一脸的汗水和惊恐。画圈武警端着枪走过去,枪口贴在死囚的背上。赵栋不忍,收回目光。法官那张严肃冷酷的面孔舒展了,嘴角的几丝笑意,深深地震撼了他。自己抓获舞弊女考生时,不就这样笑的吗?枪响了,子弹洞穿了他的心脏,大脑“轰”地炸了,眼前漆黑一片。
赵栋找个借口,独自坐中巴返回石窝村,把疯女子带到县城医治。恰是提拔的关键时刻,害怕节外生枝,没有告知余辉,只想把人治好后,悄悄送回去。不想被赵文雄发现,引发了一连串的误会和风波。
赵文雄关了手机,蹲在地上,一身软绵绵的。余辉就是那个引起骚鸡公发情的初二女生。再次见到余辉,是在赵栋的婚礼上。穿着婚纱的余晖,娉娉婷婷一支荷。赵文雄百感交集,一杯一杯喝闷酒,灌得酩酊大醉,打了两天吊针。赵栋隔三岔五喊赵文雄喝酒。余辉厨艺精湛,贤淑豁达,赵文雄像在家里一样随便,只是把对余辉的那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余辉介绍好几个同事,不管如何优雅漂亮,他都没有感觉。余辉非常恼火,怪他太心高、太挑剔、太不切实际,不再操他的闲事。可她不知道,赵文雄心中有一个等待,明知十分渺茫,却固执地守候着。当他发现赵栋的秘密,渺茫的等待突然出现契机,听到了希望的脚步声。就是这个虚妄的脚步声,扰乱了心智,私欲急速膨胀,不断错判形势,走错棋子,心灵也备受煎熬。
赵文雄直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悬崖边,怔怔地望着深渊,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刹车呢?
作者:范诚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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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宁县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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