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的回声

熊佳林

2021年，我在《读者》上无意中翻到了一篇令人难以忘怀的文章，写的是杨锐。小弟杨锐生于贫困的1955年，他的生命在世间大约只停留了一两年，便因病无钱医治，经历了痛苦的十余天长咳之后，他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停止了呼吸。他还只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呀！母亲那句淡淡的：“我儿到底还是死了，我晓得早晚会有这一天。”读之让人心碎。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欲绝，一家人在肚皮都无法混饱的极度贫困下的克制、隐忍与麻木，让我的心深深地被牵动，久久回想。显然，这样的文字没有任何圆熟的技巧，处处透着一股纯朴野生的天然味道，但是，它却比任何描述更让我感动，让我伤怀。

字里行间熟悉的乡间俚语，河流走向与“平江”这样的地名字眼，让我隐隐预感，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一定与我的故土并不遥远，甚至可能是一脉相承。按图索骥，我搜索作者“杨本芬”的名字，买来了两本小书：《秋园》与《浮木》。连夜翻阅，我跟随作者一览了秋园漫长而苦难的一生。这是一个女儿为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写下的记录，在大时代的背景下，苦难像大海一样深远辽阔，时不时卷起惊涛骇浪。母亲，不得不立在浪潮之尖，用柔弱的躯体，替更弱小的儿女撑起一方小小的生存空间。世间一定曾有千千万万这样的母亲，她们艰辛而默默无闻的一生、她们的血与泪，随着生命的逝去，随着后代生活环境的改变，这些故事多半湮灭在岁月的尘埃之中，无人知晓。我想起了我的外婆，自幼生长于汨罗江畔普通农家的女子，幼年因家贫，被迫去别人家做童养媳，多次逃走被抓回，其间的艰辛已无人得知；在改革开放之前，为了养家糊口，外婆甚至在裤管里灌上芝麻等物品偷偷渡河贩卖。至我记事起，外婆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依然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操劳，八十年代，她就穿行湘鄂两地，贩卖羊毛衫、皮革等，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九十年代，外婆的生命在一次意外车祸中曳然而止，自此阴阳永隔，没有告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一生伴随着不屈的眼泪与命运与时代抗争，一直奔走在路上，没有停歇，没有享受过一天的清福。这与秋园何其相似！因着隔代的故事断层，我对外婆的生平了解也只是一些残缺的碎片，无法了解到她苦难而坚韧一生的全貌，如此对比，秋园又何其有幸！

读罢掩卷，不仅为故事中的人物走到关键节点的选择惆怅不已，恨不能替他们重新规划一回：当秋园还在幼年时，大嫂二嫂年轻的生命，因为一张偶然得来的船票，在同一艘游船上双双丧生。年轻的秋园携着大儿子，在武汉江岸那个大雾笼罩的清晨，轻巧地跳下船后，哪里知道后续的命运，从此以后拐上截然不同的方向。漫长的时光里，无论命运之手如何蹂躏，母亲都能咬牙承受，但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年幼的子女殒命，却无能为力更让人肝肠寸断：他们是杨锐、是夕莹，是为了生计无奈跟随母亲远走湖北，14岁在河里意外丧生的田四。假若不是生计艰难，又何必远走他乡？如果不是远走他乡，田四也许不会出事。生活的重锤毫不留情地一拳一拳砸向母亲，不知道她是怎样捱过那无数个焦灼的漫漫长夜？文字所能记载的，必不及现实的十分之一；文字所不能抵达的苦痛，才是母亲心头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痂。为了活着的儿女，母亲扛下来，活着，活下去。

2022年的一天，我在汨罗故乡的老友告诉我，他们像破案一般，根据书中描写的地名、人物等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居然找到了秋园生活过的故地，就在今汨罗市新市镇新桥村。山起台、花屋里、黄泥冲、赐福山，一一对上，找到了，真的找到了！我之前的预感成真，虽然作者杨本芬的简介上写的是“湘阴县”，但回想起早年汨罗归属于湘阴县，直至1966年才析湘阴县东部划分汨罗县，一切都能对得上。物是人非，在一片苍翠的竹林和乡间小道之中寻觅，秋园曾经的老屋早已坍塌，了无痕迹。梁氏秋芳（书中的原型秋园）老人的墓碑掩藏在春夏之际的苍翠之中，落款处赫然刻着女儿“杨本芬”的名字。连书中的长子“子恒”也于2018年作古，他们拍到“子恒”留下来的两幅书法作品，酣畅浑厚的字迹，显示了这个忠厚善良的家庭未曾在困顿中失去传统文化的基因。我在镜头里看到了书中的“赔三”，他也已是一个白发老人。年老的乡亲和年轻的村民，他们正是书中的某个人物，或者是某个角色血脉相承的后裔，他们在镜头前讲叙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鲜活往事，五月的乡村，正是蔷薇盛开花香四溢，空气中饱含了植物浆汁的田间气息，草长莺飞，生机盎然，恍若隔世。

这也就是我熟悉的故乡呵，也是我盛满童年欢乐与忧愁的故土，它深入骨髓，它可能有所生疏，却无法被忘记。那是我们祖辈们挥洒笑与泪的地方，秋园长眠于此，我的外婆也永远长眠在那样的一片青翠的山林环抱之中。千千万万个“母亲”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笑过、哭过，活过。她们的肩膀撑起了一个时代滚滚向前，成为不可或缺的力量，她们应该被看见、被怀念，被常常提及。我多么希望她们能穿越回来，安然坐在如今的高堂明屋里，看一看今天的日子，好好地喝一杯芝麻豆子茶……

我至少能在她们走过的苦难里懂得了她们，在《秋园》里，我看到了一个时代最伟大、最有价值的写作。

作者：熊佳林

责编：张咪

来源：汨罗市融媒体中心

专题“本芬回家”系列文学活动——走进《秋园》原乡专题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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