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讲故事的奶奶

熊佳林

二月的深圳，本就四季如春的城市，迎来了更多的花暖花开。我欣喜而意外地收到杨本芬奶奶来深圳邀约见面的消息，杨奶奶因为腿脚不便，大部分时间居于南昌家中，难得有她外出旅行的机会。去年因为故乡曾经制作一档寻根节目，寻访杨奶奶《秋园》中的故地，曾经的山起台花屋里黄泥冲，只余下杂草丛生，连断瓦残垣都不曾留下。在那时，以老乡的名义，联系上了杨奶奶本人，她热情地回应了我。杨奶奶的孙女晗晗同在深圳，这也让她对我所在的城市，多了几分关注与熟悉。

故乡对于杨奶奶，随着母亲和哥哥的逝去，或已失去了频繁紧密的联系。年少时远走他乡的无奈与凄惶，故乡留在杨奶奶记忆中的印象，或是对身份禁锢的出离与悲愤，是对命运的叛逆与逃脱，恐怕与我们童年记忆中的乡愁与诗意的美化大相庭径。饭厅深红的大门厚重且繁复，好像是岁月里迎来另一个故事的开头。在静静地等待中，我期待着她的出现。几分钟后，两位女士搀扶着一位老人缓缓走来，杨奶奶亲切地叫道我的名字，像是相熟已久的故人。离开故土那么多年，没想到杨奶奶的湖南口音依然很重。故乡，那远去的故乡，其实早已在乡音里种下了永不忘怀的根。我想起在书里描述的方言，与我在家乡听到的毫厘不差，多么温暖多么熟悉。“湖南人蛮厉害，桔子树结下的果总是被偷了”。大女婿笑道。我猜想杨家人生性温厚纯良，正是“身怀晶莹”，而乡间的野蛮生长，难免有着太多的粗糙磕碰与狭隘。

能够促使一个原本非职业的写作者拿起笔来记录的原由，多半是突然醒悟年华如指间沙的飞速流逝，我们试图打捞一点什么。《秋园》、《浮木》文字中故事的主人公及所描述的乡间邻里，多数已不复在人世；连故地均已被青草覆盖，面目全非。对亲人的思念，对故人的难以忘却，唤醒了记忆，他们得以在另一个笔下的世界永久留存，活色生香。纤细的字迹犹如战士的武器，与遗忘作斗，与漫长的岁月抗争。曾经苦难深重的日子，其间的温暖与悲悯，经过时光的打磨，竟也凝结成了琥珀，闪烁着动人的光泽。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人的命运有时候就是某一个瞬间决定，命如芥子，随风漂落到了哪里就算哪里。退休前，杨奶奶的大半生在铜鼓县渡过。在地图上搜索一下铜鼓县，我还是大吃一惊。虽然此地归属于江西，但是它依然紧挨着湖南省汨罗市。可以说，跨越了蜿蜒的汨罗江(这依然是《浮木》中带童年的杨锐玩耍过的那条河)，翻过邻县平江境内的山，就来到了铜鼓县。既使为了谋求生路，远走他乡，这个他乡原来并不太遥远。

我也想去更远的地方呀，但我的身上只有三块钱。

回忆起往事，杨奶奶的话里充满了无奈。三块钱所能到达的地方，也给了奶奶带来了全新的人生，结婚生子，带大孩子们，接力带孙女，渡过漫长人生的大部分时光。三个孩子，这是奶奶一生所能托举的全部。无论生活多么艰苦，她尽全力让她们能多读书，走向更远的世界。大女儿是大学教师，二女儿是作家，儿子是大型企业的全国优秀工会主席，这一切都让奶奶引以为傲。孙女们似乎更无须受到地域的局限，她们的脚步曾远涉海外重洋，又飘到这座靠海的一线城市创业。在餐桌上，围绕在奶奶身旁的，都是儿孙辈和熟悉的亲友，这是一个柔弱母亲打造的世界啊!一张张和善的笑脸像花朵一样环围着她，让人如沐春风。

虽然提笔时已近暮年，杨奶奶的阅读的习惯却终身保持，爱讲故事的习惯也终身保持，和孩子们讲述故事的时候依然绘声绘色，颇有吸引力。年幼的读者，最为关注的是书中那些奇特的经历。他好奇地询问奶奶，书中写到曾在鬼屋里呆过，然后感觉到被鬼压身，这都是真的吗？奶奶握住他的小手，慢慢讲述那段神奇难忘的经历。奶奶还有过讨饭的经历呢，只讨到了半根黄瓜，回来交给了父亲。从来不知道饥饿是何物的小男孩脸上，浮现出惊诧不已的表情。

在女儿的讲述里，奶奶一直是一个好玩，且爱讲故事的奶奶。席间，奶奶拿出手机，听二女儿章红在一个教育分享群里，用语音讲述女儿成长的经历。起初我还以为是专业的播音员在讲述，得知是奶奶的二女儿章红后，我也大为惊奇，原来章老师还有如此甜美动人的声音。听完故事后，群友纷纷感叹：女儿一定是被母亲的爱保护得那么完好，人到中年还有这样如春风拂面的心境，才能有这样纯净的声音。最后，章老师还给大家分享了一个关于奶奶的趣事：晗晗是杨奶奶一手带大的，十几年前在楼房前还有一片空地，有一天，晗晗突发奇想，想在那片空地上烤红薯，于是奶奶积极带领着一帮小伙伴找树枝找砖块垒灶生柴火。后来这件事情被晗晗班主任知道了，追查是谁牵头，小伙伴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是晗晗的奶奶”，奶奶只好硬着头皮亲自打电话向班主任承认：是我干的。事后细读一遍章老师的《很慢很慢的杨等等》，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个童心不老的奶奶：和外孙女秋秋一起在客厅饲养菜市场买来的鹌鹑刺猬乌龟，一起互相比赛写小说，读给对方听，为了写小说把锅里的鱼都煎糊了。

很难相信，经历过那么深重的苦难，奶奶依然保持着那份诚挚与童心。这份纯净的心，使得笔下的文字如清泉流露，清澈明净，自然流露着动人心弦的力量。赤子之心，照见自我，照亮他人。人生似乎从未被苦难遗忘，奶奶像聊家常一般，和我讲述2018年，这个并不遥远的年份。那应该是最后一个被多重苦难袭来的年份：腿部手术的失败，躺在病床上听闻哥哥的离世；另一位亲人的飞来横祸，再一次被苦难卷入漩涡。

故事中的亲人逐渐离去，对于死亡这样的话题，在杨奶奶心里，已经没有太多的忌讳，只有坦然。人生太苦，已带去众多亲人的死神，也许不会那么面目狰狞？或许每个人终将面对的死亡，是最后的归途，在那里，所有的苦难均为南柯一梦？常年照顾的老伴已于上月离世，奶奶说，心里还是万般不舍和思念。子女们看奶奶心情欠佳，特意邀她出来走走散心。出行对奶奶来说是不易的，他们为奶奶新买了一个轻便的轮椅。

临别时，奶奶告诉我，明天就是她的83岁生日。83年的时光，漫长时空的距离，那摇转着的慢镜头，穿越了人生庸常而平淡的日子，将奶奶的故事点亮，成了他人心里温暖的灯。不知道还有多少故事在奶奶的心头凝结？我们期待。

作者：熊佳林

责编：张咪

来源：汨罗市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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