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
文 | 张岱
人生过百,忽而对老物件留恋不已。并不是老物件真的珍贵,只是它留的念想珍贵。
第一个让我流泪的老物件是我公公(湘潭话爷爷的意思)留下的磨刀石。
我公公生前是个篾匠。他一生做工夫讲究的是不欺。做的筐、篮、箩、箢箕、席必精心选料,按工艺一丝不苟、分毫不乱,寸寸节节都到堂。他讲欺人欺一时,不诚害一世。宁可吃一时之亏,不可辱一世之节。他那时有空就在门前磨刀。磨刀石有两块,一块粗石,一块细石。粗石磨口,细石增劲。粗八细二。工匠对自己工具的仔细程度,绝不亚于今天父母培养子女的细腻与爱心。我记得公公磨了半个钟头刀以后,总喜欢用手试一下刀锋。这可是个技术活,要知道刀磨好了,用手试刀又不被切伤。两块磨刀石从方方正正,到被刀子磨得一边高一边低,公公也走过了人生的华彩年华。1980年公公去世,我特意把这两块磨刀石藏在门后。
2016年拆迁,我再去寻这两块磨刀石时,已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只是望着门前的石阶,眼前又似见到公公磨刀的身影,耳边听得嚯嚯的磨刀声。如今,屋场已被填高数尺,成了唐兴寺广场。仔细搜寻,才从乱长的野蒿中看见过去的蛛丝马迹。旁边的江流也不依旧了。现在长沙航电枢纽修建以后,湘江湘潭段婉约了,再不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了,只有平湖秋月,往事在心了。两块磨刀石过去磨刀,现在磨心,将来磨人,也不失他磨的品质,终不负我脸颊上的两行热泪。
第二个让我动情的老物件是松鹤单车。
那时啊,凤凰、永久单车是有式样的子女骑的。我们草根,要么走路,要么想办法骑杂牌车。1986年我大学毕业,先分到湘潭市郊区政府上班,后来说大学生要下基层锻炼,随即我又被下派到了长城乡政府。当时从我家十八总走路到长城乡政府要走四十分钟。我娭毑一无工作二无收入,她看我走路上下班,还要下乡,托人给我买了一辆松鹤单车。那一刻的感觉啊,真是,比现在配一辆轿车的感觉都好。这辆松鹤单车我骑了七年,直到被偷。接着我又买了一辆松鹤,骑了不到半个月,放在八仙桥菜场门口又被偷了。此生与松鹤的缘尽了。但我永远忘不了娭毑将松鹤单车交到我手上的情景。她老人家是牵挂后代,放飞理想啊。只是如今松鹤厂垮了,再有钱也买不到松鹤单车了。偶尔有人骑松鹤单车过身,我不由多看几眼,快追几步。我总觉得过去和娭毑还在。
第三个让我振奋的老物件是蒸汽机车头。
我父亲上世纪五十年代从株洲铁路机械学校毕业,从司炉、副司机一直干到正司机,直到退休。
去株洲湘江风光带游玩,看到这个火车拖来的城市不忘车头之恩。在风光带上把蒸汽、内燃、电力三个车头依次摆上了。
我攀上车头,想起了我父亲的奋斗岁月。他从株洲机务段出发,参加铁道兵,建成昆线、襄渝线,从小青年变成了老铁路。襄渝线通车的那一天,路局领导来慰问他们这些老兵,问,有何要求?一老兵说:“我们在武当山下挖了五年隧道没上过武当山。”另一老兵说:“我当了二十年铁道兵,没坐过卧铺去武汉。”轮到我父亲,他说:“我开了一世蒸汽机车,蒸汽机车只要有口气,它永远会爬坡。”
这下轮到领导沉默了,他说:“老张师傅,前面两位同志的要求都好答应。只是你的要求,既是世界观,又是方法论。我答不得白啊。”路局领导顿了一顿又问了句:“老张师傅,你哪年入党?”我老父答:“我五六年参加工作,一直是群众。”路局领导怔了一下:“无欲无求,好工人,好工人。”
我父亲退休后,回老家湘潭颐养了二十多年。开了一世的蒸汽机车,习惯了轰隆作响行进的机车声,他耳聋了。但一讲到铁路,尤其是讲到蒸汽机车,他眼睛就冒出灼热的光芒,仿佛又回到那激情燃烧的岁月。他嘱托我,火车开不动了,看哪里有蒸汽机车模型,买一个回来,放在床头,时不时瞄一眼。我还没答他的话,只听他自顾自地吟咏起陆游的词:“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哦,我终于明白了,老物件只是物件老,而寄托的精神永远是不老的。
作者简介: 张岱,湘潭十八总沙湾唐兴街人,上世纪80年代湖南农学院农学专业毕业,先后在湘潭市下辖郊区、雨湖区多处工作,后至市人大就职。自上世纪80年代起不时有作品刊于报章,尤以湘潭老城掌故系列为读者喜好。
责编:江佳峄
来源:湖湘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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