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方阳 摄)
公社干部
20世纪80年代公社改乡,大队改村。那时农民还习惯称乡政府为公社,村为大队部。1986年我大学毕业,一个猛子就扎到最基层:C市郊区某乡政府,当办公室秘书,农民口中的典型公社干部。少不更事,当时觉得豪情万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佩服当时的勇气:“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毛主席讲:“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就是由这里头出来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小平同志也讲:“要有那么一股子气呀、劲呀。”那时真有那么一股子精神和劲。
首先是一股狠劲。千难万难,基层最难。上面千根线,下面一口针。当年的考核没现在这么多,没现在这么繁,但烦和难比现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有两大难一是粮入库、税上交。二是人结扎、崽不生。一个村由联点领导带队,三四个乡干部家家户户去走。不管红日高照还是三更半夜,晴天一身灰,雨天一把伞。用那时一句话叫“横下一条心,切脱两根筋,不获全胜决不收兵。”那时是人走生了,狗走熟了。农户家的狗看到生人会狂吠,看到我们乡干部,连狗眼都不抬一下,自顾自忙自己的事。那时经常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我们好不容易把一个育龄妇女请进乡卫生院,结果检查半天,输卵管堵塞。本想拔个头筹,结果功夫白费。那时,农业税还没废止,交公粮是农民的第一大天职。有首笛子曲叫《扬鞭催马送粮忙》,反映了觉悟高的农民为国家作贡献的喜悦心情,但还有不少农民还是要我们乡干部去催。有一次我们好不容易催拢几户用几十个蛇皮袋子袋好早稻谷,装满了一手扶拖拉机。满以为大功告成,结果因为人货混装,交警不准拖拉机进城,农民因为是交公粮,气壮得很,天不怕地不怕。最后搞得我们乡政府干部两头讲好话息事宁人。交警讲我们是农民政府的官,农民骂我们是清朝政府的官,两头都不讨好。
还有一次,连续一个星期大雨如注,一个晚上涨了一米多深的水,油垅冲里的泄洪闸门没来得及打开,以致近千亩田和数十户农户遭水淹。当时正好乡党委书记和我在乡政府值晚班,接到摇把电话传来的消息,我们二话不说,跳上一辆轮式大拖拉机车厢,一路飞驰。拖拉机无减震,人都差点蹦出来。好不容易开到闸口边,我们两人奔上闸门使出全身力气向上摇闸门。因为水压太大,摇把很难摇动。水闸在汹涌的渠水推动下还摇晃起来。当时真是稍一迟疑,我们俩就可能因公殉职。我们想办法从拖拉机上找来一根铁棍,两人合力你推我撬终于松动了闸门。看着积水从渠中奔涌泻去,不由吐了口长气。
其次是入乡随俗。20世纪80年代末,正是公社改制、联产承包责任制兴起之时。那时农民有一句话,叫作:“有吃有穿不求你,有了事情要找你,事没办好要骂你,违法乱纪要告你。”乡政府的干部呢则是:“硬办法不敢用,软办法不管用,新办法不会用。”但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在新旧交替时节,道变我亦变。一是进千家门,晓万户事。乡驻村干部和村干部一起家家门都进,户户都喊得出名字。那时一个乡干部如果进村没有农户喊喝茶喝“邵夫子”、“浏阳河”,肯定是平时不葛人的干部。所谓不葛人,就是平时喜欢端架子,别人望而远之的人。二是吃百家饭,喝上门茶。那时还不时兴下馆子,村里面也不集中开餐。快到饭点时,就到就近的农户家联系,到他家搭个餐。所谓搭餐无非就是多添几双筷子几个碗。家道殷实的农户会去称一斤肉,再到自己塘里用捞子(捞鱼的工具)捞一条鲢子鱼,到菜土里摘点新鲜时蔬,弄几下就是一桌好菜。干部吃饭也不是白吃,统一餐标是一餐交两角钱四两粮票。这个好传统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才逐渐废除,改为到餐馆去吃了。三是解万户忧,帮千人困。群众再小的事也是公社干部的大事。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在群众口里无意中蹦出来,公社干部就要牢记在心,想方设法帮他们解决。某村反映水渠堵了几百米,“双抢”时节,从韶山灌区引来的水到不了村。我们闻令而动,找区水利局申请资金以奖代投请民工,连夜开工疏通水渠。这样的事还有很多,猪不吃潲、牛不下仔、塘里缺水等等这些事一桩接一桩,你帮群众不声不响地解决了,群众的评价就是:某干部人合适,肯帮忙,没得话讲。
第三是标配随身。所谓标配,其实就是工作用具。一为单车,方圆几十里就靠两脚蹬。那时汽车、摩托车都稀罕,公社干部清一色都是骑自行车。二为雨具,多为雨衣雨靴。爬堪下田,风里雨里,全仗这两样。三为手电。那时一落黑,到处黑黢黢的,没有手电晚上寸步难行。有一次防汛接零点班,我骑着单车就往堤上跑,骑着骑着就觉得不对劲了。平时七八米宽的堤面感觉变宽了,立马刹车踮脚,用手电一照,已骑到堤边,下面就是一泻千里的湘江,若非手电一照,老夫差点休矣。四是钢笔本子。那时无手机、无手提,有什么事全靠笔写本子记。碰上钢笔无墨水了,还要用手甩几下,霸蛮写。
1990年我离开了该乡,当时是欢天喜地,至今不觉已三十有二年了。现在回过头一想,感触良多,尽管当年艰苦备尝,但给我留下了一辈子嚼不完的温馨:用搪瓷把缸喝刚蒸出的谷酒;带刺的生黄瓜从棚架上刚摘下,随手在衣袖上擦一下,咬到嘴里嘎嘣一声;隔条垅熟悉的村民还在喊:张干部,你哪天得空到我塘里来钓鲫鱼子,喝米酒子;老同志告诉我在基层不能光耍嘴皮子,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我不当公社干部已很久了,但我自己觉得我还是一个公社干部。
作者简介: 张岱,湘潭十八总沙湾唐兴街人,20世纪80年代湖南农学院农学专业毕业,先后在湘潭市下辖郊区、雨湖区多处工作,后至市人大就职。自20世纪80年代起不时有小作刊于报章,尤以湘潭老城掌故系列为读者喜好。
责编:江佳峄
来源:湖湘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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