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巫文化孕育的“洞庭精魂”
——评作家萧萧的散文《蠢娘》
◇戚旭明
在当代散文创作中,母亲形象往往陷入两种极端:要么是传统贤妻良母的圣化塑像,要么是苦难命运承载者的悲情符号。作家萧萧笔下的散文《蠢娘》,以船钉入木的笔力,将母亲的形象锚定在历史褶皱处:这位楚地巫文化孕育的“洞庭精魂”,她用粗粝与赤诚,在洞庭湖的波涛中劈出了一条属于女性的航道。作家运用方言俚语的叙事风格刻画的“蠢娘”,实则是未被规训的民间智者。这个船娘用她波澜壮阔的一生证明:最高贵的灵魂不必精致,只需本真;最伟大的智慧从不在云端,而在泥土。
一、人物形象:大智若愚的生存智慧
巫文化孕育的生命姿态。当十五岁的翠花以被单作风帆、在洋沙湖48道汊河口划出一道道流动图谱时,她已经挣脱了传统女性的人生束缚。在日寇刺刀前从容周旋的智慧,在大风大浪中掌舵的果敢,在深夜里背女寻船的坚毅,在横岭湖工地挑土的蛮劲,这些男性化的生存技能背后,是超越性别的生命觉醒。她是巫文化孕育的“洞庭精魂”,在血水横流的船舱里,她为陌生的产妇多次接生。煤油灯消毒的剪刀、驱邪的米碗、即兴哼唱的安魂曲,是她这个接生婆迎接新生命的“法宝”。“蠢娘”把屈原当作守护神,在每个风急浪高的时刻她都会默默祷告。在她看来,儿子的降生、几十年江湖行船每次遇险都能逢凶化吉,全是屈原的功劳,全是屈原在暗中保佑她和她这一家子。所以每年她都会在儿子出生的五月初四提前用抛粽子、唱行船调的方式来纪念屈原。她是屈子精神转化到民间的布道者与推动者。
充满个性的人生态度。“蠢娘”的婚姻选择,是对传统婚恋观的抵抗。当父权制下兄长们以物质条件衡量婚姻价值时,她态度坚决以“喜欢驾船的人”作为择偶标准。这个把积蓄藏在船板下的女人,她接济“冇钱人”慷慨大方,荡渡船从不主动收费,替产妇接生、帮邻里腌蕌头分文不取。她看不惯丑恶,航运公司有人搞鬼占公家便宜,她实名举报;当亲侄子玩秤坑害他人时,她冲上前去将侄子臭骂一顿后把秤杆折成两半。在男人主导的航运江湖,她是掌舵人生的铁血娘子。她以女子之身创下三项纪录:唯一拿男工80分的女船工、唯一敢倒行逆流的女舵手、唯一能扛两袋化肥的女汉子。当船娘们家长里短时,她赤脚浸在冰冷刺骨的水中长达数小时为船身补漏。她拼命劳作争当先进,骨子里是想把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好一点。这种“大智若愚”的生存策略,与老子“大巧若拙”的思想形成跨时空共鸣。
母性光辉的多棱折射。这个被丈夫骂作“蠢堂客”、被队里人嘲笑为“贱姑”的洞庭船娘,她是生育战场上的悲壮母亲,五次分娩都在惊涛骇浪中完成。作者大姐生在颠簸的马桶上,二姐落地时正逢“五风”饥荒,两个夭折的男婴成为她心中永远的痛。最惊险的那次难产,丈夫用米碗压住她汩汩流血的腹部,向屈原哀告求救。当死里逃生的她抱着新生的儿子,苍白的脸上绽开的笑容,比洞庭日出更让人心颤。她把船舱当作流动学堂,在摇橹声与浪涛声交织的夜晚,她守着煤油灯听儿女念书,她卖掉陪嫁的银镯为女儿换回《新华字典》。 她重男轻女,叫小女儿“多余的”,给儿子过生日摆宴席,给女儿庆生藏荷包蛋。然而,为给小女儿买件像样的军绿卡其布外套,竟花光了她卖三年野藜蒿的钱。大女儿未婚先孕她板着脸不高兴,当丈夫要“修理”女儿时她却扑通一声跪求他原谅。为供子女读书,她省吃俭用穿死人衣服,退休后倒潲水喂猪,赚来辛苦钱帮子女成家立业。这种“蠢”是对生命最本真的敬畏,是对亲情最质朴的守护。
二、语言特点:方言俚语的叙事风格
方言构建的文化肌理。文本中“带把的”“猫屎筒”等方言词汇,不仅是地域标识,更是文化基因的载体。“拉起纤来像虾公,放起风来像相公”的劳动号子,与“正月初九玉皇暴”的气象谚语,共同编织出洞庭船民的认知图谱。这些语言化石中保存着前现代社会的生存密码:用“水鬼”解释深潭事故,以“窑神鬼”理解猝死现象,展现了民间思维中万物有灵的宇宙观。当标准汉语试图抹平地域差异时,这种方言写作成为文化多样性的守护者。
双重时空的叙事架构。散文采用现在时的祭拜之旅与过去时的追忆叙事交织并进,形成独特的复调结构。86岁母亲凝视的洋沙湖,既是地理空间也是记忆容器:屈子祠的倒影中晃动着抗日往事,这种时空折叠术在船舱场景中臻于极致——方寸之间的移动空间,同时承载分娩的血腥、死亡的阴影、节庆的欢愉。叙述者“我”的身份在女儿视角与评论者视角间滑动,使私人记忆获得历史叙事的纵深感。
刚柔并济的美学张力。《蠢娘》语言兼具水的柔韧与船的刚健。写风暴:“桅杆‘咔嚓’折断”的拟声词如刀劈斧砍;写母爱:“藜蒿粑粑的香气穿过四十年时空飘来”的通感温柔缱绻。这种张力在人物刻画中尤为显著:娘杀鸡时“15分钟搞定”的利落,与绣婴儿被时“猴子仿佛能爬树”的细腻形成强烈反差。刚烈与柔情的辩证统一,恰似洞庭湖的波涛与岸柳,共同构成完整的美学生态。
三、现实启示:传统智慧的现代转译
对抗功利主义的文化抗体。在效率至上的当代社会,翠花的“愚蠢”成为照见功利主义的明镜。她潲水养猪的循环经济、摸鱼采蒿的生态智慧、“借出不计账”的信用体系、“拼命当先进”的劳动伦理,是在展示另一种生存可能:在物质匮乏中创造丰裕,在工具理性外守护人性。
女性主义的草根表达。翠花的人生轨迹构成独特的女性主义文本。她掌舵的双手打破“女不搭桨”的行规,抽烟喝酒的习惯消解性别刻板印象,在航运队拿男劳力的工分改写性别政治。这种民间自发的女性意识觉醒,比理论宣言更具生命力。在当代“躺平”与“内卷”的争论中,她证明真正的女性力量不在于对抗姿态,而在于生命本身的蓬勃生长。
文化记忆的传承困境与出路。散文揭示的危机令人警醒:会唱《行船调》的老人正在消逝,懂风暴谚语的船娘少之又少。但文本本身成为文化基因库:端午提前祭祀的民俗、桃核辟邪的民间工艺、屈子精神转化为生存韧性,都在叙事中获得新生。这种文学传承启示我们:传统文化不应困在博物馆,而应活在当代人的生命经验里。
“蠢娘”这个农耕文明最后的守夜人,用沧浪之水淬炼的生命哲学证明:最高明的生存智慧往往藏在笨拙里,最珍贵的文明基因常在所谓“落后”中延续。当数字洪流冲刷着人性的堤岸时,湘阴船娘用她看似平凡的一生提醒我们:有时,我们需要某种“愚蠢”的勇气,才能在浊世中守护生命的本真。
一审:刘慧
二审:梁墨源
三审:刘光辉
责编:梁墨源
来源:湘阴县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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